克鲁德沿着河边漫无目的地踱着步。
与灯火通明的夜的街市不同，澄澈的河水毫无保留地将夜空的黑暗映射到行人眼中。夜空高且远，耀眼的月亮在当空嵌着，但见不到星星。
结果，就算是自己最信任的朋友也拒绝此事，这样一来已经没有人可以拜托了。到头来，这么多年做的几乎是无用功。
克鲁德轻叹了一口气，附身看向如墨一般的河水。水波荡漾着迷了人的眼，心绪渐渐被拉入久远的回忆之中。
沉闷的铜钟声敲响了八次，整装待发的雷诺德骑士站在家门前，远远望着城门处升起来的红色旗帜。旗帜上用银线纹着闪亮的十字章。
征召骑士的信函早已经传来了。雷诺德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大衣，长剑斜挎在背后，手铳配在左肋下，手中提着的是妻子昨夜便为他整理好的行囊。
克鲁德此时身高才刚到父亲胸口，职位也仅仅是一介侍从骑士，正是在骑士团中学习磨练的时间，自然没有出征的能力资格。而雷诺德则正是处于壮年，早就立下了不少战功，被授予的勋章已经从抽屉中溢了出来。
克鲁德的母亲翻来覆去地打理着她心爱的人的领口，被父亲轻声提醒后才依依不舍地把手放开，又转而把起早买的食物大包小包地塞进雷诺德的包袱。最终又在父亲的苦笑声中红着脸尽数取了出来。
而此时的克鲁德呆呆地站在一旁，仰望着父亲宽阔的脊背。不舍、担忧是有的，但更多的是对父亲身为一名骑士，能够踏上向外的旅途的崇敬之情。
雷诺德注意到了克鲁德，转过身来，放下手中的包袱，从背后把手放在克鲁德的肩膀上。
“怎么了，小克鲁德？”
嗅到了曾让母亲一度不满的、熟悉的烟草味道，克鲁德低下了头。“……父亲，早些回来。”
“哈，还没走呢怎么就这个表情？放心，等我回来，就把在外面的故事讲给你听。”雷诺德笑着说道，粗糙的胡茬顶在克鲁德的头顶。
“我想和你一起去。”
听到克鲁德的话，雷诺德沉吟了一会，半蹲下来，像兄弟交谈一般搂住他的肩头。
“一定会的。那时候的你一定已经不再喜欢听我那老掉牙的故事了吧。”
“因为这个世界是为你敞开的。”雷诺德说到这里，直视着克鲁德的眼睛，“孩子，要时刻铭记冒险。”
那是雷诺德出发前对克鲁德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在那之后便是十年，如此漫长的一眨眼。当克鲁德能与父亲平视时，归来的父亲却已经斑白了头。
在那之后，偌大一个家庭悄然分裂，母亲被逼改嫁，从此再无往来，家产被以前客客气气的亲戚们毫不留情地瓜分得一干二净，这些已经是过去式了。
克鲁德不禁握紧了手杖的握柄，体重压在上面。古朴的手杖上，象征着魔女的“荆棘”形状的印记紧贴在他的手心，传来了些许不切实际的温暖。
这原本属于魔女的国家的作品，已经成了克鲁德心中，名为“父亲”的代表的寄托之物。
“啪！”
玻璃器皿碎裂的声音将迷蒙中的克鲁德拉了回来，他甩了甩头，望向声音的来源。
“快放手，肮脏的愚民！”
巷子里传来了女孩虚张声势的喝骂声。
“小姑娘，可是你先打搅我们的，还打翻了我们的美酒！”回应她的，则是醉汉大大咧咧的叫声。
距离临江的街市远处也有酒馆，是为一些游手好闲的汉子与粗布短工们准备的，没有之前的酒家的繁盛，相对应的，也做一些明面上见不得人的生意。所以时常都有一些事件发生，总有卫兵们看走眼的时候。
“又是些扰民事件啊。”挠了挠头皮，努力地想甩脱失落情绪，克鲁德自言自语道。在克鲁德曾是骑士的那段时间里，“骑士五德”等戒律也告诫他们扶持弱小之类的规章与道理，这样的习惯在如今也仍在持续着。克鲁德不是为了赢得荣誉，也不是“想看到人民的笑容”之类圣母一般的人，如今在做这种事情，只不过是以前的生活的小小延续罢了。
这只不过是像平常那样的所谓“行侠仗义”而已，在听到巷中传来的话语之前，克鲁德一直是如此认为。
“她……她是魔女！”
魔女。
听到这一个词，一股深寒的凉意直冲骨髓，就像脊柱处被钉上一排刺骨的冰锥一般，克鲁德心中一惊。
魔女出现了。
一步，两步，本想尽力放慢脚步的克鲁德在不知不觉中，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向巷口飞奔而去。
“离我远点！”
见到了悬于空中的，看不出形状的符印，原本醉醺醺的男人们都霎时清醒过来，都连滚带爬地逃跑出了巷外。原本吵闹的破旧酒馆瞬时成了空巷，地面上满是摔碎的瓶瓶罐罐，作呕的红薯酒味凝固在黑暗的小巷之中。墙面上，一根根冰蓝色光芒的羽箭缓慢地消逝着，只剩下被击穿出孔洞的土墙。仔细看去，那羽箭竟然没有实体，就像是鬼魂射出的箭一般。
一位十五岁的女孩站在巷口，对着逃跑的人群怒目而视，身旁悬浮着不可名状的符文。虽然外表仍旧气势汹汹，但是汗水已经流过她光滑的脖颈，眼看是体力不支的样子。
之前叫嚣着，说着污言秽语的醉汉们都已经逃跑了。
只有两人例外。
“兄弟，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，那可是魔女！”
两个男人趴在转角处，等待着那女孩的进一步动作。一个肌肉扎实的汉子，向另一位戴着眼镜的精瘦同伴问道。
“看她的样子，支撑不了多久的。等她支撑不下去了我们就能动手了。这个世道，魔女的脑袋，就是金币。”
与慌慌张张的粗壮汉子不同，瘦小男子推了推眼镜，冰冷地注视着气喘吁吁的女孩。那眼神不像是看着一个人类，更像是饥饿的鬣狗看到了一只牛犊。
一只冰蓝色羽箭穿过二人脑袋之间，笔直地钉在了墙壁上，破空声仍在回荡着，两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。
“……糟了……”
而最先支撑不住的，还是那个小女孩。她愤恨地咬牙怒骂一声，颤颤巍巍地想要站直身子。最终，终究是体力不支，倒在了因酒水、雨水而泥泞的地上。
“就是现在，钱已经在地上等着我们了！”
两人长出一口气，兴奋地从拐角处冲了出来。那小巧的魔女已如他们所愿昏倒在了地上。
但同时，夹在他们与魔女之间，立着一个握着手杖的年轻人。
两人压住内心的兴奋，站定对视着这个突然闯入，对二人发财计划掺一脚的年轻人，只觉得心脏像是被鼓槌敲打。谁也无法忍受唾手可得的东西被别人夺走。
“你是谁，无关人闪一边去！”粗壮的男人尽可能地压住声音，向克鲁德喊道。但是声音有些扭曲。
“你背后这个女孩可是一个魔女。”背后，瘦小的男人拍了拍壮汉的肩膀，示意他让路，“这种东西，应该被押送到火刑架上烧死。别妨碍我们。”
“既然如此，由谁送到也无所谓了吧？把这个魔女交给我。”克鲁德道。
“挡我们的财路，找死！”壮汉终于按耐不住内心的急躁，一掌扒开身前的男人，呼喝着向克鲁德冲去，足有克鲁德脸盘大小的拳头笔直地挥来。而巷口狭小，这只有两人之宽，根本没有闪避的机会。
而克鲁德也没有闪避的意思。他做出了一个让对方十分困惑的动作：下蹲。
而那困惑也只持续了一瞬，下一刻，壮汉知道了对方的意图，因为自己的双脚此时已经离开了地面。克鲁德忽地前冲，抓住对方挥来的手臂，猛地一挺身，将比他壮实得多的壮汉直接抬起，借着对方的冲劲，摔在了冰冷的泥土地面上。脚底甚至能感觉到这男人落地时传来的大地的震颤，摆放在木桶上的酒瓶也翻倒下来，砸在壮汉眼前，响起清脆的玻璃破碎声，巷里的酒味愈加浓重起来，像是铺上一层无形的雾。
此时第二个男人也已经冲来，和之前相比绝对差了一个档次，完全没有威慑力。克鲁德斜过身来，伸出左脚，在对方险些摔倒之时抓住对方，用肩膀将对方抵在墙上，右手按在对方的脑袋上，向着墙壁用力一撞。
见到面前的瘦弱家伙已经倒了下来，克鲁德轻呼出一口气。只不过是一场简单运动而已，连出汗都算不上。要知道，早在克鲁德还是少年时，就要面对比这凌厉的多的教官与其他学徒的攻击了。和他们相比，二人这种毫无章法的猛冲简直就是在小孩打闹。
这么想着，他摇了摇头，转过身去想将那个仍在昏迷的小巧的女孩抱起。
下一刻，金属摩擦碰撞的声音响起，原本轻松着的克鲁德突然脊背发凉，就像被死神掠过了后颈。
不可能认错的。
那是燧石敲击扣簧的声音。
“坏我的好事，我要你死！”
克鲁德听到声音，几乎是下意识地低下头来。而几乎是同时，背后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，一颗子弹几乎携着破空声擦过他的肩膀，酒馆的木质招牌应声粉碎。
他回过头来。那个后赶上的男人愤怒地盯着克鲁德，双眼满是血丝，手里的燧发枪枪口如蛇眼，冰冷地注视着他的额头。
原以为只是普通的混混，没想到有枪，失算了。
克鲁德迅速后退，俯身抓起一把灰土，抬手向对方甩去。趁着对方胡乱地挥手扫清灰土时，他再次急速向对方冲去。
待到对方冲过来时，那男人才刚刚反应过来，枪口再次对准了克鲁德。但已经来不及了，克鲁德握住男人的手臂猛地一拧，从他一瞬间放松的时刻抢走手枪，反手握住手杖，控制好力度砸在男人的太阳穴上——
在确认对方短时间不会再醒来后，克鲁德站起身来，长舒了一口气。
“淦，差点要了我的命。”他不悦地甩了甩袖口沾上的酒水，捡起了那男人的手枪。
相当老式的燧发枪，真是想不到为什么会有人带着这种东西防身。不过上面的雕文十分精巧，狭长的木质枪管充塞了大量这样华而不实的纹路。完全就是个古董店卖的仿品。不过要是放在黑市里，倒是可以期望它卖个好价钱。至少能吃顿好的。
“处理”了一下他们的值钱东西，“合理收取”了自己付出应得的财物，克鲁德终于站起身来，注意力回到了那个魔女上面。
大概是冷风吹得紧，再加上惊魂未定，她眉头紧皱着，双手紧紧抱在胸前，小脸也因为惊吓而微微发红。墨蓝色的轻巧礼服无法包裹住她娇弱的身躯，这样一个小人儿昏睡在寒冷的夜里，只会让人为她而感到心情沉重。
虽然很可怜可爱，但她是魔女。克鲁德心里想道，小心翼翼地抱起蜷缩在地面上的魔女。
说实在的，克鲁德以前的在心里对魔女的想像是“穿着漆黑丑陋的长袍，会嘎嘎怪笑的肥胖老妇人”，和想象中的形象一比较，这个小女孩根本没有魔女的样子，倒像是个贵族之女。若不是亲眼看到她施展法术，射出冰蓝色无实体的羽箭，他着实还是要怀疑一会。
又有哪个贵族家的千金会在夜晚的贫民巷口游荡呢？克鲁德笑了笑，打消了自己无聊的想像，打理着女孩的袖口裙摆。
而下一刻，克鲁德脸上的笑容凝固下来。
那小女孩的手指上，戴了一枚奇异的戒指。
鲜红的宝石之上，印着清晰的纹路。
那纹路虽然和克鲁德手杖上的样式不同，但是印记闪着的白光他是不可能认错的，那是父亲带回来的手杖上印着的相同类型的符文。
或许这个魔女，就是他所寻找的，了解“那个”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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